“我年轻时,其实是从读张爱玲开始,对于上海有一个想象。七八十年代,我看了好多讲旧上海的书,尤其关于杜月笙、帮会、租界。我想所有的香港人都觉得上海特别有魅力,这个感觉是真确的。”三年前,导演许鞍华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是表达,也印证了学者将上海和香港作为“双城记”的说法。
说到香港和上海的关系,张爱玲是绕不开的文学坐标,她曾在香港大学读书,经历过城市被日本飞机轰炸的恐怖岁月,还将这段经历写进了小说。说来也巧,改编张爱玲小说最多的导演恰恰是香港大学校友许鞍华,迄今她已将四部张爱玲小说搬上了电影银幕或戏剧舞台。
近日,电影《第一炉香》终于揭开了神秘的面纱,截至目前,这部电影在豆瓣上仅有5.6分,成为许鞍华导演职业生涯评价最低作品,网络上更是不乏各类恶搞吐槽的短视频创作,这也引发了舆论的好奇,张爱玲的小说为何如此难以改编,以至于如此优秀的导演频频失手?
文学和电影的关系是亲近的,但却是截然不同的媒介,电影圈向来流行三流的小说才能拍成一流电影的说法。在中国,改编自文学名著的电影不在少数,却很少有导演能够交出让人满意的答卷,这背后的原因颇值得探讨。
01
许鞍华的“张爱玲情结”
作为华人地区首屈一指的女性导演,许鞍华对张爱玲情有独钟。早在1984年她就执导过张爱玲的名作《倾城之恋》,选择了当时处在事业低潮的周润发饰演小说男主角范柳原,这也是张爱玲小说第一次被搬上电影银幕。据说开拍的时候,张爱玲还从美国发来电报鼓励,无奈上映后口碑平平,观众不买单。很长一段时间里,许鞍华都将《倾城之恋》视为自己从业生涯的“滑铁卢”。
《倾城之恋》剧照
隔了三十多年的时间看回去,《倾城之恋》并不算一部粗制滥造的电影,它的失败在于缺乏风格。据说许鞍华曾一直纠结到底是尊重原著还是迎合观众,于是这部电影从最开始就犯了大忌,电影虽然要平衡方方面面的因素,但作者却该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文学改编的作品一般来说很难获得广泛的受众,但如果能在艺术上有所建树,依然可以成为值得影史铭记的作品,从这点来说,关锦鹏对《红玫瑰白玫瑰》的尝试就更加极致。
张爱玲曾被认为是通俗作家,写的不外乎男女情感之类的题材,本就容易被曲解。许鞍华的《倾城之恋》将失婚妇人白流苏与浪荡公子范柳原的故事按照一般港式爱情片的套路去拍,延续香港电影的老传统,并不符合彼时都市一代港人的品位,也与张爱玲原著的基调相去甚远,可谓两头不讨好。
即使如此,许鞍华的张爱玲情结却没有散去,1997年她又请黎明、吴倩莲、梅艳芳和葛优等彼时一票当红明星联袂出演了《半生缘》。作为当时流行的合拍片,这部电影难得地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状态,反而因为主角浓浓的民国味道获得了张爱玲拥趸的认可,甚至网络上一度流传着许鞍华才是真正读懂《半生缘》的人的说法。
《 半生缘 》剧照
纵观许鞍华的创作,她的作品一向有着强烈关注现实生活的倾向,她最好的一些作品,诸如《投奔怒海》《女人四十》《男人四十》《天水围的日与夜》等,都有一种平淡中见真章的力量。许鞍华对《半生缘》的理解建立在“这是一部朴素的小说”的印象之上,因此得以把这样一个姐夫强占小姨子的狗血故事讲出了一点苍凉的况味。
当然,电影《半生缘》也有缺憾,张爱玲的小说向来不缺乏男女心机的复杂以及人际交往的暧昧,男女主人公的悲剧固然与外部势力有关,归根到底是性格的缺陷,许鞍华强调了他们受到命运摆布的一面,却忽视了爱情里的算计,迎合了当时主流电影圈对“纯爱”的向往。
02
《第一炉香》遭遇“纯爱”改写
《第一炉香》的创作逻辑大致也是如此,呈现了张爱玲作品里对男女爱情的描写,却强调奇情的部分,将故事的复杂性弱化。当马思纯饰演的葛薇龙在婚后发现丈夫不忠后,她表现出的歇斯底里与原著中的清醒无奈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让整部电影的基调变形。
许鞍华将《第一炉香》的英文名命名为“love after love”,两个爱字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其实张爱玲的作品里,真正的爱情是很稀薄的,《第一炉香》尤其如此,整本作品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的好人。作为张爱玲最早发表的小说,《第一炉香》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红楼梦》的影子,看似虚无其实是劝诫。然而,电影版的《第一炉香》则以少女的堕落去赞美爱的伟大,不仅与张爱玲的价值观背离,也缺乏现代女性意识。
电影开篇,上海少女葛薇龙本来为了躲避战乱来到香港,但因为变故,不得不借助姑妈的力量继续留在香港读书。姑妈是家族里的异类,早年嫁给有钱人做妾,丢尽了体面人家的脸面。但葛薇龙有自己的打算,她不管那么多,在姑妈寡居之后,选择了投靠。她本来以为只要自己好好读书,安心毕业就可以回到上海。
影片的前半段,许鞍华费力展现葛薇龙的清纯与无知,以此突出她日后遭遇的悲剧性。但许鞍华的改编显然与张爱玲的原意千差万别,全然不顾原著里葛薇龙早熟的心理活动,生生将一个本想把握自己命运的女性改造成了被动无知的少女。
对比之下,李安的《色·戒》以大胆的情欲戏被人讨论,也颇有争议,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后者的价值也渐渐凸显出来。李安不断地将小说暗藏的情欲外化成视觉元素,以此展现出王佳芝的心理变化,让她从无知少女成长为色诱汉奸的女间谍的故事变得更加可信。但在电影版《第一炉香》里,许鞍华却在试图不断地在削弱葛薇龙的欲望,使得她对乔琪乔的感情变化看起来莫名其妙。
《第一炉香》剧照
从电影的剧作来说,李安的《色·戒》虽然有放大张爱玲小说情欲部分的嫌疑,却有力地补充了剧作的逻辑,如果王佳芝和易先生没有发生过真正极致的性爱,单单为了一枚昂贵的戒指就牺牲自己,王佳芝的形象是无法成立的。我想,李安做出如此大胆的改编一定是下了决心的,从电影上映的结果来看,他的这步险棋是走对了。
许鞍华对葛薇龙的理解则差强人意,这个女孩并非电影里展现得那么柔弱,她的悲剧在于她想要抓住生活的野心破产了,不得不成为姑妈的复制品。都说许鞍华擅长拍女人,那是因为她拍得好的女人都是香港都市生活里俯拾即是的普通人,到了年代戏里,她就凸显出自己的不足来。
许鞍华曾表示自己拍摄《第一炉香》是为了圆一个爱情梦,这部电影就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爱情片,因此她再一次简化了原著。其实,葛薇龙和乔琪乔的关系里,最初的真心都十分有限,他们的结合与各自的弱势处境有关。葛薇龙的付出与牺牲未必都因为爱情,还有更为复杂的一面。
当然,电影毕竟是大众的艺术,投资巨大的商业电影尤其如此,创作者所传递的主题如果和主流价值观背离太远,也有可能会冒犯到观众,造成票房的损失。即使是李安,在《色·戒》的最后还是改写了张爱玲的原意,让易先生对王佳芝产生了同情和不舍。其实在原著里,这点同情与不舍都是稀薄的,亡命之徒的情感原本就与普通人不同,可李安的电影毕竟是给普通人看的,他也就加上了一个抚慰人心的结局。
《色·戒》剧照
许鞍华作为香港电影工业培养出来的成熟导演,她对观众有着自己的判断,其实从市场的角度来看,在2018年左右选择马思纯和彭于晏完全符合商业电影的逻辑。奈何时过境迁,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部电影的角色搭配就有些不伦不类。加上外部环境的剧烈变动、年轻人价值观的多元和电影市场的疲倦,多重原因作用下,《第一炉香》成为了当下被群嘲的靶子。
03
写出能让中国人信服的故事
张爱玲的文学地位在中国大陆经历了一个重新发掘的过程,在近三十年的发展里渐渐成为显学,这个现象本身足够成为文学史的一部分,折射出当代中国的某种价值判断的变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被视为中国“小资文化”的代言人,仿佛天然地带着一些洋气。
其实,张爱玲从不讳言自己受到传统文化和文艺的影响,她的作品之所以迷人,原因之一就是在西方文学技巧和中国文学底色中找到了一个平衡。就像《第一炉香》的开头,张爱玲写道: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这是一个典型的说书人视角,引出了葛薇龙和香港殖民地的一段往事,也多出了一个上帝视角。可见,《第一炉香》的基调是不沉溺的,相反对主人公的命运颇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冷静。
理解了这点,我们也许可以得出一个粗暴的结论,张爱玲文学之所以魅力不减,与她洞悉中国语境无不关系。尽管她的小说看似不同于大部分的同代作家,鲜少对时代直接介入,而是从个体情感入手,描摹人情世故的复杂以及人心的幽微。张爱玲从不掩饰自己对“鸳鸯蝴蝶派”的好感,以此表达自己与主流不同的文学观,但是作家王安忆却指出无论张爱玲怎样抽离她和五四的关系,还是时代中人。这也就是说,张爱玲不论如何强调自己和时代的疏离,她如此受到欢迎其实恰恰是因为对时代的洞察。这个道理对于许鞍华来说也是一样,任何脱离语境的创作,都可能会失败。
许鞍华导演
我们也都知道,张爱玲不仅是伟大的小说家,也是很厉害的编剧,她的写作在两种文体当中游刃有余。香港电影学者黄爱玲曾对张爱玲的编剧作品做过如下的评价,可以看成与王安忆的隔空呼应,她说:“如果我们放弃文学里的张爱玲,而单从技术上看,张爱玲是非常成功的剧作家。作为非常摩登的都市人,她很开放地接受了美国电影的影响,作品中不乏刘别谦、比利·怀尔德等好莱坞大师的影子。但即便是改编,张爱玲也很有自己的心得,她对于那个现成的模板也只是用一个大致的架构,反而她更加关心里面的人物是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是不是一定程度映照了中国的历史社会,能让中国人看着信服的故事,为此她舍得花很多心思。”
凡此种种,无外乎说的是张爱玲始终在为她的时代创作,其实今天的电影作者又何尝不是如此。一部电影是否成功,往往与这部电影和时代的呼应关系有关,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价值观,马思纯版的葛薇龙做出在世纪末日呼唤爱的姿态,早已经背离了今天都市女性的困境,因而无法让人感动,更加难以让人共情。带着这种眼光来考察许鞍华导演作品《第一炉香》引发的口碑风波,我们或许可以重新理解张爱玲原著和电影改编之间的差异。
责任编辑:单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