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阅读史,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许多大师在耄耋之年都会谈到自己的阅读经历,他们的阅读趣味常给人以启发,例如沈从文从几本医书上体悟了读书的兴味,钱钟书对侦探小说的痴迷从青葱岁月延续到老,而如果有“鲁迅书单”,那里面便一定会有一串长长的古典志怪小说。
作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李泽厚在成长过程中读过哪些书?从开蒙到大学毕业,阅读给他带来了哪些影响呢?我们沿着李泽厚先生成长的脚印,一起走进“李泽厚的青春成长书单”。
开蒙:母亲教读《幼学琼林》
1930年6月13日(农历五月十七日),李泽厚先生出生于汉口。
出生当日,父亲给外婆写信报喜:“令嫒于本月十七日午前十时二十分解怀,得举一子,大小均甚平安,堪以告慰远注。”
先生11岁以前,辍学,母亲教读《幼学琼林》。读《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喜武侠小说。中国武侠小说里面的“定身法”“鼻孔里哼出两道剑光”等描述虽然荒诞,却也颇能满足儿童的想象力。
小学:“大读福尔摩斯”
1941年,父由湖南邵阳调江西。“父亲的收入每月有二百多块,所以我小时候的生活很好。我很早就吃过巧克力、烧烤等食物,而且在家里很受宠爱。记得抗战中,随全家从湖南调江西,坐的是带篷的卡车(运一些行李),前面司机旁边那个位置永远要么是我父亲,要么是我祖母。可我总是坐在前面,他(她)们抱着我。我母亲和弟弟就从来没有这个待遇,从没坐过前面。”
在江西赣州插班保粹小学六年二级毕业。大读福尔摩斯,甚为喜欢。作文受老师激赏。
夏,在江西赣县考入匡庐中学。
初中:“曾有一场精神危机……”
在赣州上中学。是年,曾产生“精神危机”:“初中一年级时,曾有一场精神危机:想到人终有一死而曾废书旷课数日,徘徊在学校附近的山丘上,看着明亮的自然风景,惶惑不已……”
秋,父亲于江西吉安去世,未及见最后一面,终年38岁。父亲去世后,家境一落千丈,因为父亲从不攒钱,没有什么积蓄。靠父亲工资维持的家庭生活陷入困境,母亲带全家回湖南宁乡,教小学谋生。插班入靳江中学读初中。
1936 年李泽厚全家福。前排右起为父亲、李泽厚、祖母、弟弟,后排右起为二姑、母亲
“那时我没有与任何人来往,独自读着艾青的诗、艾芜的小说、聂绀弩杂文,生活极其单调穷困。”靳江中学离家三十里,每周往返一次,回家过星期天。和表姐是同班同学,家同在便河老屋,总愿意邀表姐同路回家。有时一个人走,为了打发时间,只好在路上背要考试的古文,背不出来,就拼命想,这样不知不觉走了不少路。
自父离世后,开始大量阅读鲁迅著作。尤对欧阳凡海著的《鲁迅的书》(桂林文献社,1942年)印象深刻,称是对自己思想、理论、治学影响很大的书。“感受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比如,过春节,同住在一所大屋的亲戚们大鱼大肉,鸡肥鸭瘦,热闹非常;我们一家母子三人肉片豆腐,蛋羹一碗,冷冷清清……我就是这样,不是由大富而是由小康人家一下子坠入困顿(但也不是赤贫),我更深感触的与其说是残酷,不如说是虚伪,人情冷暖中的虚伪。所以我最恨虚伪。”
父亲生前曾有《书示厚儿》诗:“潦倒谁于邑,谋生哪自由;韶华过似箭,期望渺如钩;身世两同恨,乡心一样愁;壮怀终是梦,有负少年头。”为让两个儿子上学,母亲甚至跑几百里路去教书赚钱,备尝艰辛。时有人说,等儿子长大,你就可以享福了。母亲回答:“只问耕耘,不求收获。”
高中:“我选择了马克思主义”
1945年,初夏,从靳江中学初中毕业。考取著名的湖南省立一中、一师,因交不出学杂费,入吃住均不收费的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当时,一师校址在安化桥头河。徒步四百余里去学校,路上听到了日本投降的消息。
1946年2月,湖南省立一师迁至长沙岳麓山左家垅山坡上,以原长沙高级农业学校为校舍。学校规模为12个班,学制3年。
时先生所在班级为第86班,班级同学为54人。1947年,时任校长熊梦飞,对学生实行极严格的控制:不准学生组织非学术团体,禁止学生与校外接触,配合当局拘捕进步学生等。先生苦闷至极,想找中共党组织,受过恐吓,挨过打,行李、抽屉等被搜查。
星期天经常过江,在书店看书,主要是哲学社会科学方面的新书。“正是在这种大量的阅读和比较中,我选择了马克思主义。”
上课时偷偷地在课堂上看自己爱看的书,有些书是禁书,要冒风险来读。正因为不是被动灌输而是主动接受,所以印象特深。从初中起逐渐养成了读书时独立判断的习惯。“应该说,这对我后来的研究工作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洞、烦琐的东西,比较注意书籍、文章中的新看法、新发现,比较注意科学上的争辩、讨论……这恐怕都应追溯到自己那个贫困、认真、广泛阅读的青年时期。”
“一九四九年以前,我已经看了一些哲学书了,像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葛名中的《科学的哲学》,等等,其中周建人编译的《新哲学手册》中有马克思的节译,好像是《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记不准确了,只记得很难啃,硬着头皮啃下来了,对自己影响很大,那大概是接受马克思的起点。”
先生还曾自云:“回想起来,对我影响最大的是1948—1949年读周建人编《新哲学手册》中第一篇《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的节译,所以从一开始,我的实践论与唯物史观便不可分割,直到如今。而不同于毛或王若水或西马的实践论,转眼六十余年,可叹。”
大学:“归来又听读书声”
1948年夏,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毕业。与湖南大学中共地下党的单线联系被切断。
毕业之际,给同学毕业赠言:“不是血淋淋的斗争,就是死亡——敬录KM语赠别本班同学。”
1949年夏,报考武汉大学、北京大学哲学系,同时录取,选择上北京大学。报考武汉大学时的考场作文,是用文言而且是骈文写的,写得非常好,以至于两年后全国院系调整时,还有武汉大学的老师记起此事。
家贫,因买不起到北京的车票,迟到一个多月;为筹川资曾想去卖血,因身体情况不佳被拒。到北京大学时被高班同学梅得愚戏称为“状元”。学校通知其免修大一国文、大一英文,开始学德文、俄文。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生活异常艰苦。曾因买不起牙膏用盐刷牙,因买不起笔记本只用活页纸。学校每月发三元钱生活补助,都寄给正在上中学且也失怙恃之堂妹。但乐观,作激情演讲。
和赵宋光成为好朋友,经常见面讨论哲学问题。
1952年,听理夫等青年教师的联共党史、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等课程,自己大读西方哲学史。读《资本论》,与读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同时,深刻感到两书是如此不同,主要是方法上的不同。“达尔文是通过极其大量的具体经验现象的归纳来验证其‘原理’,马克思的‘辩证逻辑’则是从抽象的思辨的原理推演出整个政治经济学,尽管马克思说,叙述的方法不是研究的方法,但他研究的结果却是使经验材料在根本点上通过这些思辨的原理来支配。一是理性主义(马克思),一是经验主义(达尔文),中国学哲学的人包括我自己,更容易为理性主义所吸引,所以当时认为马克思《资本论》展示的方法了不起,远胜达尔文。”
1952年6月,先生从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肺病咳血。同年冬,作七律一首:
浮云翳日洛阳城,化作长蛇海上行。
常州月冷嘲孤客,历下舟横满戍情。
憔悴年华羞旧识,蹉跎疾病恨书生。
旧叶已随流水尽,归来又听读书声。
本文节选自《思路:李泽厚学术年谱》
作者: 杨斌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1-3-1
责任编辑:单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