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解乌克兰文学,从这部乌克兰国宝级作家的经典读起

 战争的阴云笼罩之下,乌克兰文学艺术的辉煌成就重新进入国人的视野。而要了解乌克兰文学,国宝级作家冈察尔的短篇小说《永不掉队》无疑是入门的经典。这部出自曾担任乌克兰作协主席、科学院院士冈察尔的短篇小说,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经在中国读者中产生过巨大影响,并被改编成连环画等形式。

同名小说集《永不掉队》的中译本2021年由作家出版社引进出版,其中收录了冈察尔经典短篇小说篇目《永不掉队》《英勇之夜》《沙滩角上》等十四篇。由冈察尔的遗孀亲自选定篇目。书中作品大都取材于历史、战争与现实生活,描写人与战争、人与建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人的精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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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永不掉队》,歌颂了苏联人民在卫国战争中表现出来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冈察尔曾获1948年度和1949年度斯大林奖金,1962年乌克兰国家奖金,1964年列宁奖金,1982年苏联国家奖金。他是苏联现实主义文学浪漫派的代表人物,其作品大都取材于历史、战争与现实生活,以磅礴的气势和英雄主义精神而备受苏联文学界及广大读者关注。

“人还是需要一些精神的,永不掉队就是一种精神。我读这本书时还是煤矿的一名小矿工,它曾激励过我。冈察尔和他描写的历史已成为过去,但人生永不掉队的精神依然熠熠生辉!”《人民的名义》原著作者周梅森如是评价这部短篇小说。

小说的译者是乌克兰国立基辅塔拉斯·谢甫琴科大学语言系博士、远东与东南亚地区语文学教研中心讲师,文学翻译,影视小说创作者王艺锦,笔名桥蒂拉;乌克兰汉学家,乌克兰麻基拉学院语文学博士,乌克兰国立基辅塔拉斯·谢甫琴科大学远东与东南亚地区语文学教研中心副教授娜佳。(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试读:

(一)

副教授站在讲台上,就像船长站在指挥台上。他在讲课。学生们也都站着,认真地记着笔记,本子就放在前排同学的背上。这间教室看起来就好像空荡的船甲板,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因为所有东西都被侵略者烧毁了。

然而侵略者烧不掉春天,于是在破碎的窗户外,依旧流淌着密集而和煦的阳光。板栗树间显出新绿,盎然的春意迎面扑来。

课间休息时,姑娘们并不像战争前那样,迫不及待地冲向阳台,而且现在通往阳台的门也被钉得死死的了。摇摇欲坠的阳台虽然好不容易从战火中保全下来,但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副教授拄着拐杖,走下讲台。他突然听到自己前方,有人正齐步朝他走过来,随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驻足,似乎要向他行军礼。

“德米特洛·伊万诺维奇……”

如果副教授没失明的话,他就会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位年轻的军官,年轻军官是前段时间刚刚来到这所学院的。

“德米特洛·伊万诺维奇,”年轻军官的嗓音很清澈,“我记得您,您以前在我的连队当过兵。”

“您……您……”

“霍罗韦伊。”

“霍罗韦伊中尉?!”

“不。不久前已经是霍罗韦伊大尉了,现在是您的学生霍罗韦伊。”

“我很高兴,”副教授说,并伸出手想要和他握手,“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伸向我的是左手?”

“右手……已经没有了,德米特洛·伊万诺维奇。”

副教授烧伤过的发黑的脸皱起来,看起来十分痛苦。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你特意称呼我的父名?”

“因为这是这里的规定。”

“请叫我赫洛巴同志就行,简单一点,就像当初那样。这能让我想起我还是第四连的士兵时的情景……那时我还没有失明。”

(二)

赫洛巴记得霍罗韦伊,而且记得很清楚。这位性情暴躁的年轻中尉在赫洛巴的记忆中,很长时间都跟某种苦涩的、受辱的感觉连在一起。

事情发生在一九四一年八月——那是动荡不安的一个月。

有一天夜里,霍罗韦伊的连队同全团一起,向战线另一端转移。夜色昏暗,暗得让人感觉仿佛待在地窖里。晚上开始下起蒙蒙细雨。连队在细雨里行军,就好像在无尽的灌木丛中穿行。如果队伍前面的人悄无声息地停下来的话,后面的人就会习惯性地小跑着撞到前面的人。不过当他们的鼻子撞到前面那位同志的背上的时候,他们就会……醒过来了。在这之前,士兵们已经连续好几夜都没合眼了。

休息时间很短,他们也不必找一块干燥的空地了,因为这里根本就没什么干燥的空地。他们在哪儿听到休息的命令,就在哪儿倒下,倒在泥路上也能马上睡着,而且睡得很沉。对士兵们来说,身体下方的软泥土,简直就是一种奢侈品啊。但指挥官们就没有这样的奢侈品了——他们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随时紧盯着时间。

赫洛巴记得,当时有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他躺下来,用军大衣下摆裹着自己的步枪,把头盔枕在头下,就这样睡着了,甚至还做梦了。他的梦各式各样,丰富多彩得仿佛春天的郊野。他感觉自己像是睡了很长时间。当有人轻轻踢他,把他弄醒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相信这些梦竟都发生在五分钟之内——仅仅五分钟!

不过有一次,休息时间结束后,没人叫醒赫洛巴——他的战友们没来得及想起他,他们把他给忘了,就像人在匆匆忙忙的时候会忘记带上某些东西一样。

他醒过来的时候,身旁一个人都没有了。

四周一片黑暗,一个可怕又荒凉的地方,只有无情的阴雨飘落下来。到处都暗沉沉的,整个世界连一点儿火星都没有,一点儿人声都没有。赫洛巴突然感到很孤独,很害怕,他想喊,想吼。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扔到了一个陌生的荒岛。他猛地站起来,用尽全力冲着黑暗喊起来:

“嘿……嘿……”

他站了一会儿,期待得到回答。但没有。

他又朝着另一个方向喊:

“嘿……嘿……”

黑暗中,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于是他开始奔跑,往前冲去。柔软的土路在他身后吧唧吧唧作响,仿佛什么东西在后面追着他似的。

很快,道路两侧出现了灌木。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它们仿佛是在他睡觉时才刚刚长出来似的。这些黑色的灌木,在土路两边迅速生长起来。它们的枝叶仿佛手掌,纷纷想要抓住他。之前他并没留意过它们,因为一直有指挥官在为他引路。

赫洛巴被恐惧笼罩,而这种恐惧就像沉默却自信的狼群一样,追着他跑。这感觉让人迷茫,而且这一切正好发生在身为志愿兵的他把口袋装满子弹、做好了充分准备要积极作战的时候。连队正急速向前线迈进,去战场作战,而他呢?他的战友会怎么说他?一个逃跑者?一名逃兵?这对他来说,简直比死亡更可怕。

于是他继续向前跑,轻轻地握住枪带,同时发出绝望的呻吟。他沉重的口袋叮叮当当地响。

“站住!什么人?”

前方出现了两个戴着头盔的人影,好像是从黑暗里突然冒出来似的。

“自己人。”

“谁是自己人?你往哪儿跑?”

“我没赶上队伍,没人叫醒我……我要追上我们自己人。”

“追得上吗?”那两个人笑了起来,“你去哪儿追他们?他们可能已经马不停蹄地奔前线了。”

“我也是……”

“你现在在朝后方跑啊!”

“朋友们……这怎么可能?”赫洛巴心凉了,“后方?”

那两个人又笑了,问他属于哪个部队。原来他们三个都属于同一个营。

“掉头一百八十度,”他们对赫洛巴说,“跟我们一起走吧。跟着我们,你就不会走丢,我们也……在追赶部队。”

这些善良的人,在前一次停下休息时,也坐在路边舒适的树林里睡着了。他们希望尽快赶上队伍,但他们看起来也不是特别着急。也许是因为他们有两个人:通常两个人在一起时,事情总是会更容易一些。

当他们追上队伍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霍罗韦伊可能已经发现他的连队走丢了一个人。所以他一直走在队伍侧方,时常往后看。

赫洛巴的大衣下摆撩起来,别在皮带后,一路小跑赶上了队伍。看见自己的连长,赫洛巴在远处高兴地冲他挥手。如果可以的话,赫洛巴简直想像看见亲人那样拥抱他。

但霍罗韦伊咬牙切齿,眉头紧锁,立在路旁。

“你溜到哪里去了,赫洛巴?”

“我没赶上队伍,中尉同志……我没听见……”

连长狠狠地瞪着他。看上去他想用自己的目光杀死他。

“没听见?你的耳朵聋了!”霍罗韦伊愤怒地吼起来,“敌人已经越过第聂伯河,而你没听见?敌人躲在灌木丛里,而我还要为你负责!”

“中尉同志……”

赫洛巴很想解释,想说对不起,但这时霍罗韦伊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说:

“步子迈大一些!赶紧!”

赫洛巴加速向前走。他心里很沉,很闷,很痛。他推着背赶他走!他就差敲他的后脑勺了!他这样对待他,像对待一个老笨蛋……他哪里会顾及他的白发?

他很想回头向这个无情的年轻人解释解释,消除他对他的质疑。

但赫洛巴知道军令,所以他什么也没说。毕竟错的人是他,不是吗?但被呵斥的痛苦又挥之不去,牢牢地印在他的心里。

之后他找了很多理由,希望能说服自己原谅这位年轻的连长。比如连长当时精神太紧张了,毕竟那段日子那么悲惨。比如有时候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保持冷静很难。比如这位眼睛里充满红血丝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没礼貌。再说,这位年轻中尉也不见得知道,这位温和的老兵三个月前还教着几百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呢。知道又会怎样呢?霍罗韦伊对赫洛巴在战争之前是做什么的,不会感兴趣。作为中尉,他只知道赫洛巴是第四连的一名士兵,仅此而已,并且他负责着他的每一步行动——负责他的生和死。

过了几天,有人向霍罗韦伊报告,说士兵赫洛巴被大火烧伤了,伤得很严重。中尉皱起眉头,开始询问情况。

原来,有一辆敌方坦克开向赫洛巴所在的战壕。赫洛巴从壁龛里掏出一颗自制燃烧弹,举过头顶,准备朝敌方坦克扔过去。这时敌人的子弹击中了这颗自制燃烧弹。一团烈火立刻笼住了赫洛巴。他扑倒在战壕里。就像水流涌进了井里,熊熊烈火瞬间填满了整条战壕。在这种情况下,士兵一般都会因为疼痛而丧失理智,以至从战壕里跳出来,接着再被枪弹打死。可是,赫洛巴没有,他没失掉理智,他也没有跳上来成为敌人机枪扫射的目标,相反,他掏出了第二颗自制燃烧弹。

“然后发生了什么?”中尉眼里闪烁出好奇。

“扔中了!”

“很棒!”霍罗韦伊松快地喘了一口气。他甚至对这位前几天被自己严格对待、被自己的鲁莽与怀疑苛责的白发士兵感到同情了,“老实说,他是个认真的老人。”

晚上,中尉撤去了赫洛巴和其他伤员的士兵职务,并且认定以后再也不会与他见面。

责任编辑:单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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