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在我的写字台上,放着一个手编的花瓶,高十厘米许,是去年春天在蒙山买的,记不清是五元钱,还是八元钱了。刚买来时还是绿的,我眼瞅着它一点点变成褐色。这手编的花瓶,鼓腹,“羞”口,细密的枝条一丝不苟、一圈圈缠绕,得费多大工夫?
卖我花瓶的大嫂说,她老头一上午能编仨。写累了,或者读累了,我常常对着这花瓶出神。脑海里,一个老者手里的枝条活了一般,随着他的心跳,一点点把自己的耐心精心地编进了花瓶。盯着花瓶,我也会想起孙犁小说《荷花淀》的开头:“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这是手的功劳,这是手造之物。带着手的体温,带着人的表情和心跳,带着人间的气息。沾手的东西,就有了惟一性。朋友赠我书,我都会催促着签名,因为签了名,因为动了手,我就与这本书有了关联。手造之物(垃圾等除外),才有味道。
我特别喜欢伟大的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他影响了海明威、福克纳、斯坦贝克等很多人,他是作家中的作家。他的《小城畸人》一开始不很喜欢,后来竟爱不释手。从安德森的作品里,很清晰地就能看出他对“手造”的依恋和赞美,他认为文化是从手里产生的,做手艺的人是后代艺术家之父。对于外形的爱,对于物的爱,全发轫于他们的手指之间,没有了这些,真正的文化是不能产生的。《小城畸人》的开篇就是《手》,小说塑造了一个两手能在一天内采一百四十夸脱草莓的比德尔鲍姆形象。当年安德森文思喷涌,一口气写下了这一篇。二十年后还在给朋友的信中追叙创作时的激动,情不自禁地称赞“这是一篇十分美丽的故事”——关于手的故事,托在手里的忧伤故事。
三年前,为了采访黄河滩区大迁建,我和作家朵拉图从黄河入鲁第一站东明,沿河奔走,一直寻到东营的黄河入海口,我们看到了黄河两岸人的手造,简直是目不暇接。口传身授、全凭人工染制而成的民间蓝印花布;利用种子颗粒的自然形状和颜色,精心粘贴创作而成的粮画;保持了传统民间捏塑和土陶工艺特色,构思巧妙完整,手法朴质率真,层次分明有序,线条清晰流畅,自成一格的鄄城谢家砖塑;因形状像蛤蟆有四条腿,炸出来肚子鼓鼓的外焦里软、风味独特的梁山“炸蛤蟆”;圆柱形,齐齐地立着,像一顶顶小型的厨师帽,表皮呈麦黄色的利津水煎包。还有剪纸的粗犷、麦秆画的熨帖、芦苇画的灵动。黄河滋润了人的手,这手就有了灵巧,有了温暖,就有了美。
我想起山东作家张炜悼念文学前辈冯中一先生时说的话:“他的手温暖过我的手,这使我今天一想起来就有些受不住……一个知识分子的手和劳动者的手是完全一样的,它非常之美。我谨向先生回一声:我作为学生,一个踏入文学界知识界的晚辈,一定要好好爱护自己的手,决不让它沾染污浊。”张炜也用他的手给“山东手造”抹上了一圈亮色:《声音》《一潭清水》《融入野地》《古船》《你在高原》……
多年前,我得到过潘鲁生先生赠我的《手艺农村》,那上面记载了若干的“山东手造”。我带着这本书,参加了两次山东省政协组织的“非物质遗产”调研活动,从书上所见,到眼触、手触,感慨良多。
“山东手造”的价值与魅力,无可遮掩,它保留了民族的文化基因,我们要使民族的文化基因激发新的创造力,形成现代生活的表达和应用,避免被淹没、被同化、被遗忘,就必须重视手的价值。
“山东手造”振兴,说出来很容易,但是要做起来却难而又难。11年前我到日本山口县采访,在一家酿造厂参观日本上百年的白酒酿造工艺。酿酒师永山先生办公室里的一幅字,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桃栗三年柿八年,达摩九年我一生。”永山先生说,这幅字是在提醒自己,桃、栗须三年才能开花,而柿则待八年才结果,达摩以长达九年的时间来面壁,相对于达摩面壁九年,我则须穷尽一生。也就是说凡事都必须花上时间,耐心等待,醇香四溢的酒是一日一日耐烦酿成的。
让我们一起做起来吧。让手跟手搭话,让心灵与心灵呼应。“山东手造”,要耐烦、耐烦、耐烦。“啥叫能耐?能耐就是能耐烦。”这是我当中医的爷爷说的,我小时候不信,人过五十,信了。
责任编辑:姚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