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许知远称作“天下读书第一人”的作家唐诺说:阅读是很生物性很本能性的,就跟你体内缺什么营养会不自觉想摄取什么样的食物一般,就跟养猫养狗的人晓得它们会自己跑去野地找某种草吃一般,这不过度延伸不无限上纲的话,可以是相当准确的阅读判断。
读书的确是一件私属的事情,每个人都拥有不同的阅读趣味与“偏见”。四位写作者向我们呈现了他们在2022年的阅读“偏见”,传递了对经典的推崇,文体的探究,小众的发掘,文本的忧思以及创作的观照。
把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融为一体的俄罗斯文学永远是世界文学的榜样,它们从普希金开始,经过果戈里、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莱蒙托夫、契科夫、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到后来的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阿列克谢耶维奇等等,都能启迪人们走向一条净化灵魂的道路。
李建军先生的《重估俄苏文学》是一种精神再造的梳理,让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世界顶尖级的文学带给人类精神的强烈冲撞力。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的经验和标准,永远不会过时,永远值得我们珍稀。它们“对人道主义精神的执着守护,对精神信仰的坚定捍卫,对上层社会的批判,对底层小人物的同情,对罪恶和苦难的极度敏感,对善良和拯救的深切焦虑,对大自然的诗意描写,对人类生活的温情叙述”,是文学的价值所在,也是文学艺术以及一切人文科学之所以存在的理由。作为一个评论家,李建军先生通过剖析一系列享誉世界的经典文本,给当下的文学树起了一面镜子,他带着一种使命感,传递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忧患和期待。我们缺少的、疲软的、丢失的,正是李建军先生希望拥有的、坚挺的、拾回的。《重估俄苏文学》是一本值得阅读和收藏的书。
另一本值得收藏的书应该是《文艺复兴人》,里面介绍了94位复兴巨匠,200余幅世界名画。它告诉人们“在一切形式中,最美的是人的形式。”就像恩格斯所言:“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产生了巨人的时代。”时至今日,人类仍然需要点燃理性和思想的火种,仍然需要用遥远的灯塔来营造精神亮度,仍然需要通过更新认知来驱散迷途中的黑暗,仍然需要发掘良知和美善重建理想的社会体系。
书都有自己的灵魂,这两本书的灵魂跟一切努力求索、不肯失去“人”的标准的人格外贴切。
还有一本令人读之不快的书,名叫《xxx动物志》,居然会这样介绍鹃鸽:“体羽特别,有观赏价值。肉嫩味美,为狩猎鸟之一”云云,既然是“保护鸟类”,怎么又是“肉嫩味美”呢?对翠鸟是这样介绍的:“骨、肉入药,有解毒、通淋的功效,主治痔疮、淋症、鱼骨哽咽等症”,甚至还附了药方。这可是动物志啊,怎么成了野味大全?……翻遍这本野生动物志,到处都是“肉可食”、“味鲜美”等等所谓经济意义的说明。我想到的是,动物学家都是热爱动物的,怎么同时又在出卖动物呢?很多野生动物已经灭绝或成为濒危动物,怎么还要研究其营养价值、医疗用途呢?统统忘掉吧,人类不需要这些知识。
“诗人”,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身心状态:对世界和生活敏感,心里眼里有超越性的东西,并且恰好在有些时候,会使用分行文字来作出足够有技术性的表达。我最喜欢的诗人,一位是外国的、已作古的,希腊诗人卡瓦菲斯。另一位是中国的、还在世的,韩东。他们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能够使用最平常最简单的语言,去触碰到生命里最深最本质的东西。
这几年负责编选中国作协版本的中国诗歌年选,每年看的诗很多,读到的好诗也多。如果要说印象深刻的一首,我会说是沈浩波的《金色手表》。原因有三。一,这首诗写的是非常普通却很有意味的日常经验,像诗的最后两节:“有一天我想起/这块金色的手表/想起她递给我时/脸上有种/看起来很随意的表情/就好像送出了一件/不值一提的东西/而我竟真的以为/它是不值一提的”。日常生活也是这样,看起来确实不值一提、却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值一提。 从日常里写出永恒感,这是诗的正道;二,这首诗的作者是沈浩波,许多人一提沈浩波就想起“下半身写作”,其实那早都是诗歌史的旧黄历了。沈浩波现在的诗有很多非常深沉。诗歌与诗人都是运动着的,问题是,许多普通读者的印象和想象还静止在十几二十年前;三,这首诗基本是使用口语,就像聊天说话。这是当下诗歌一个很重要的向度。普通读者或许会觉得,使用口语的诗不像诗。这是一种误解。使用书面语和使用口语都可以写出好诗。倒是那些过于晚会腔、全都是宏大话语和口号抒情的诗作,看上去很像诗、但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是好作品。
关于诗歌的审美,有一种有趣的时差:朦胧诗时代,绝大多数人对于诗歌的审美,还停留在政治抒情诗的时代。现在改革开放已经四十多年了,绝大多数人对于诗歌的审美,则又停留在朦胧诗的时代。朦胧诗时代有很多读者,觉得朦胧诗是胡乱写,“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好诗了”。到了今天也一样。这很正常。好的诗歌都有冒犯性和实验性,它是民族语言形式的“抢跑者”。它先尝试,过一段时间之后,这种语言方式再被大家普遍接受、成为母语中的有机一部分。因此,今天的诗歌经典,不一定要流行于当下,可能过几年、过十几年才被普遍认可。
关于诗歌优劣的衡量标准,我认为一是对汉语的使用是否有新意、有质感,二是能否接近时代情绪或生命本真。至于统一标准,很难有也不必有。一枝独秀不是春嘛!文艺作品都是统一模样可太可怕了。
另外多说一句,现在诗歌的传媒环境和教育基础并不好。许多问题根源在此。举个例子:我们到网上去搜,“2022年优秀诗歌”这之类的关键词,搜出来的结果多半是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全是些不靠谱的东西,里面的内容根本没法看。真正的好诗不太容易走到读者面前,读者都没见过最新的好诗,怎么能有好的审美?在这个意义上,诗歌自身的传播工作必须要做得更好才行。
年齿渐增,阅读口味愈发挑剔,难以忍受精神食粮里的添加剂和地沟油。这里罗列的书,都是今年出版的新书,算是本年度印象比较深刻的几种,它们似乎都不那么合乎“规范”,也都不太容易归类,这样的书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涩泽龙彦的《思考的纹章学》提供了一种随笔写作范式。对古典博物志熟谙于胸,又能还原和呈现情境,并引入大量新异的个人思考,从中拓展出一个万花筒式的全新世界。他一度沉迷于陀螺、洋灯、炭斗、迷宫,并认为这些奇妙之物都在绕着看不见的轴心兀自旋转,于不经意中描绘着古典时代的纹章。
《眼泪》写的是法语如何诞生的故事,然而故事隐到幕后,时隐时现,文本实验贯穿始终。可以看作是文体家的冒险,如鼹鼠在黑暗中掘进。不断游走于历史、传奇、艺术、个体经验之间,智识超拔,轻捷凌厉,而又归于优雅绚丽,一些“美的碎片”交叠出现,令人目不暇接。
《寻找灯塔》是英国七座离岸岩石灯塔的探访之旅,由灯塔为参照物,进入英国的航海史,角度精准。这位英国的八零后,选择了一种有难度的写作方式,身体力行的执着和坚韧,既有面对历史的“坚硬”,又有主观细节的“柔软”,在观照灯塔的建筑艺术和导航功能之际,并没有忘记生活在圆形房屋里的看塔人。
电光石火的片段稍纵即逝,契诃夫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灵光一闪的瞬间,这本《契诃夫手记》中的细节后来也被他用在小说里,充当着小说的骨架。手记只是“原始素材”,或者是“边角料”,从中能看到一个作家的思考轨迹。相对于他的小说,还是手记更有穿透力,充满了契诃夫式的刁钻刻薄,有时候仅靠只言片语,就直接戳中了时代的画皮,足以让伪君子和小丑们张皇失措了。
大凡民间故事的背后,都有一些规律,而一旦总结出规律,似乎就意味着此类故事堕入了俗套。《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以人类学视野研究民间故事,情节的转折,关键物件的出现,每次峰回路转的背后,都包藏着人类童年时代的潜意识。内心的古老诉求,在暗中充当着故事的推动力。回到神奇故事的母题,就是直面人类自身的历史。
野猪胆能解毒,鹿角做挂钩,狸能变成人形,山野兽类的怪谈自有奇幻迷人之处。《里山异兽谭》里的动物多是带有传奇色彩,或者不为人知的民俗经验,呈现人与动物的古老关系,随着野生动物大量灭绝,这种关系也随之松动、剥落。
对大多数人而言,在大多数情况下,阅读或许只是一趟充满好奇的旅途。正如卡尔维诺在《寒冬夜旅人》中所追问的:“什么故事在那头等待结束?”而对书店人来说,尽管选书、进书、荐书、卖书都已成为日常工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唯有阅读本身,仍然牢牢地把握着公共性中的私人趣味。或许,也正是这部分私人趣味,在不知不觉间塑造着一家书店的气质。
天晓得我是多么热爱布劳提根,热爱他与众不同的酒鬼文学,热爱他率性纯真而又富有浓厚文学气息的口语写作。这本《草坪的复仇》是我2022年小说类的NO.1,它不是单纯的小说,而是诗小说,或者小说之诗。
跟上一本引进国内的《在西瓜糖里》相比,《草坪的复仇》显然要清新明快很多,但布劳提根一以贯之的超现实主义意象,仍然时不时地出现在日常故事中,他用这样的方式为无聊赋值,为底层民众造像,为那些曾经在前方闪闪发光,却终于没有实现的理想,造一座无中生有的纪念碑。布劳提根的关怀,是诗意的,是天真的,也是独一无二的。他像个孩子,读他的书时,我也像个孩子。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本书封面设计与内容高度契合。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在2022年引进的女性主义相关著作中,荷兰女学者米尼克·希珀所著的《乐园之丘》,是不可忽视的一本佳作。作为一本学术著作,它意外地好读,从天后赫拉到西王母,高高在上的女神何以失去她们的权力,读完这本书,答案或许会更明朗一些。
2022年再版的《恋恋红尘》,无疑是今年历史类新书的最大惊喜。从16世纪到18世纪,商品经济对于中国社会的冲击,以及由此而引发的种种改变——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道德观念——缓慢地将这个古老的帝国推上了现代化的轨道。哈佛大学历史学博士李孝悌盘点了江南城市中的士庶逸乐、商人生活、流行文化、宗教活动等种种社会现象,又以文人生活和文学轨迹为线索,渐次描绘出一幅“江南百景图”,是传统中的自由,是礼教世界之外的嘉年华,也是城市生活中的无限洞天。
我对马华文学的了解,始于黄锦树,但今年读到的邓观杰的短篇小说集《故事的废墟》,犹如一条走出热带雨林的小径,那个九零后的写作者,磕磕绊绊地在前摸索,在他的身后,那些祖先们的幽灵,正在沉默地目送他远去。作者借小说人物之口发问:年轻一代的写作经验从何而来?当文字上传到互联网,是否便如民间口头文学一般,具有了共同/集体经验的性质?或许,对这个问题的思索,同样适用于当前的华语写作。
读鲁奖作家石一枫的《入魂枪》,是因着一场活动邀约,但读完以后,决定将这本列入今年小说类的十佳,或许是因为,80后的我,对书中所描写的时代,有着再深不过的共情。一段关于电子游戏竞技的传奇故事,是70末,80后和90初的集体记忆,也是一个远去的江湖。每个少年心中都有江湖梦,梦醒了,就是现实。
作为青岛文学馆放映室主持人,对电影的偏爱,决定了我的年度书单中,必须要有一本电影类的新书《我的无限痴迷:贝托鲁奇电影随笔》。贝托鲁奇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导演,今年也是第一次读到他作为影评人所写的文章,惊叹于他的诗意与犀利,也折服于他的巨大能量。巴黎的戏梦人,永远活在电影中。
责任编辑:岳文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