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打响了入朝作战的第一枪。六年后,第一部反映抗美援朝的电影《上甘岭》上映,插曲《我的祖国》传唱至今。
上世纪六十年代拍摄的《英雄儿女》再次奉献了“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和《英雄赞歌》等经典元素。
然而此后几十年间,再也没有出现能媲美以上两部的抗美援朝电影,在电影市场商业化的2000年后,更是只有冯小刚的《集结号》出现过相关情节。
七十年前,一百三十万志愿军渡过鸭绿江,其中近二十万人再也没能回来,他们洒下热血凝结成延续至今的和平,我们需要光影来记住那日渐远逝的荣光。
残酷战场
1952年10月,位于朝鲜中部五圣山南麓的上甘岭爆发激战。在第一天的战斗中,志愿军一三五团九连和一连就把储备的弹药打光了,共发射了四十万发子弹,手榴弹、手雷近万枚,打坏机枪几十挺,占全部武器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上甘岭的血战持续了43天,残酷程度世所罕见,也是影响战争全局的关键一战。
战役结束两年后,导演沙蒙带队到上甘岭实地考察,他们先是陶醉在漫山遍野的金达莱花里,但走过那个山头一看,就像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眼前的景象变得黑糊糊的,没有一棵活着的树,在战斗英雄黄继光牺牲的597.9高地主峰上,整个山头都被劈开了,山上被填塞的坑道里还有烈士的尸骨。
经过两个月的朝鲜之行,四个月的国内采访,电影《上甘岭》进入剧本创作阶段,21岁的演员张亮扮演通讯员杨德才,这个角色的原型就是黄继光。
拍飞身堵枪眼那天,导演在收工后把他叫住,说要加一个镜头,即杨德才在扑到敌人机枪口的瞬间,回头喊了一声,“连长!”
在真实的战斗中,黄继光喊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当时他受伤趴在地上,往前面扔了一颗手榴弹,战友们等手榴弹炸响就准备冲锋,但刚站起来,就被敌人的机枪压了下去。
这时,黄继光抬起头往后面望了望,爬到敌人的工事旁边,然后朝战友的方向喊了几句话,但机枪声太大,谁都没听见,最后他就用手抓着麻袋,狠狠地使劲上去,堵住了枪眼。
电影中杨德才牺牲时喊的那一声“连长”,让许多观众记忆至今。
电影《上甘岭》
为了贴近真实,导演还请了参加过上甘岭战斗的战士来当军事顾问,其中有坚守坑道14个昼夜,带领连队打退敌人几十次进攻的赵毛臣。但是影片上映后,很多一起在坑道蹲过的战友都问他,“你那个坑道就这个样儿?你就没有把那个真实情况拍出来啊!”
电影里,缺水少粮的战士们在坑道里打牌、下棋、与突然闯入的松鼠嬉戏,而实际情况是,几十乃至上百个战士在坑道里人挨人地站着,还要给伤病员留出半躺的空间,由于排泄物污染了水源,长时间没有水喝,每个人渴到张开嘴贴着四周凉石头才能稍微缓解的程度,最后只能喝自己的尿。
电影《上甘岭》拍摄现场
所以,凡是参加过上甘岭的战士都说,这个电影离战争太远了。可这正是导演沙蒙的坚持,他刻意回避了真实的坑道和近战肉搏的情节,他对不理解的演员说,“我就是要表现和平,不能给观众刺激的镜头,要给他最美好的镜头,这样观众才能记住你,回忆你。”
电影拍完,导演没有让摄制组解散,他说这样一部战争片,中间一定要有一首插曲。
一条大河
被请来写插曲的是28岁的词作家乔羽和34岁的作曲家刘炽,从南昌赶到长春的乔羽被拍好的片子打动,但也犯了难,他和刘炽上一次合作的歌曲是为孩子们写的《让我们荡起双桨》,这回面对上甘岭那么惨烈的战斗,他不知从哪下笔。
乔羽憋了好几天写不出一个字,他一度想放弃,因为整个摄制组停工待料地等他,每天的成本就有三千块,导演沙蒙天天都到他的屋里,也不多说话,坐一会儿就走。
有一天乔羽实在顶不住了,对导演说,“沙蒙同志啊,你对这个歌有什么要求?你觉得该怎么写?”沙蒙说没要求,你爱怎么写怎么写,乔羽坚持让他说个要求,沙蒙说,“我的电影将来没人看了,你的歌照样有人唱,我就要这样的歌。”
乔羽正苦恼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雨后他走到小河边看到一群孩子们欢笑奔跑,脑子里马上涌出一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困扰他两个星期的歌词几分钟就写完了,沙蒙拿着词反复看了半天,说了句,“就它了”。
第二天,沙蒙又来了,说“一条大河”是长江吗,乔羽点头,那为什么不写“万里长江波浪宽呢”?乔羽说,“不管你是哪里的人,家门口总有一条河,一个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家乡的那条河,不要说是哪条河,就一条大河吧。”
歌词通过了,犯愁的人换成了刘炽,那几天他在大半夜高声地唱各种歌,吵得别人没法睡觉,他还让同屋的演员张亮给他朗诵乔羽写的词,折腾了半个月,《我的祖国》终于完成了。
演唱这首歌的郭兰英当时才二十几岁,她问领导,开头的一条大河是哪条河,领导也没想过这个问题,随口说,“就你们山西那条河吧。”郭兰英再问山西的哪条河,领导有点不耐烦,你想哪条就是哪条,录音的时候,郭兰英心中想的是母亲河黄河。
在影片中唱起《我的祖国》的角色是卫生员王兰,她的原型叫王清珍,参加上甘岭战役时还不到16岁,一个人在山下护理二十多个伤员,每顿都吃伤员们的剩饭,如果没剩下来,她们卫生员就饿一顿。
当时有一位伤员需要锯掉腿,看她年纪小,就问她怕不怕,王清珍说,“你们不怕,我也不怕!”这位战士很乐观,忍着痛对她说,“给我唱首歌吧。”王清珍带着口罩不方便唱,但一想到伤员的痛苦,就一边包扎一边哼起了陕北民歌《南泥湾》。
导演给志愿军战士们读剧本的时候,他们强烈要求把卫生员的情节安排到坑道里,要不然他们就不参加群演,这背后是多年来难以言说的故事,当年很多伤员无法小便,需要插导尿管,后来导尿管也不够用了,看着快憋死的伤员,男女卫生员就选择用嘴处理,那时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小伙子小姑娘,其后几十年再也没人提起过。
1952年11月25日,上甘岭战役结束,志愿军失去两个前沿班阵地,坚守住了大部分高地。四年后,导演沙蒙带着摄制组在北京拍摄了《上甘岭》的最后一场戏,他们在西山上找了一棵大松树,拍完了放生松鼠的镜头。
《我的祖国》 (《上甘岭》电影主题曲 郭兰英 演唱)
向我开炮
在上甘岭战役结束的1952年冬天,作家巴金到了朝鲜,他在采访中听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失散多年的父女在朝鲜战场重逢了,父亲叫王文清是政治部主任,女儿叫王芳是部队的宣传干事。
1961年,巴金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发表在《上海文学》上,取名《团圆》。两年后,导演武兆堤把它搬上银幕,他出生在美国匹兹堡,五岁跟父母回到中国,十九岁那年去延安当了文艺兵,拍《英雄儿女》之前,他已经和苏里联合执导了著名电影《平原游击队》。
在原著里,巴金对王芳哥哥王成的描写只有一句话,“这个团完成了上级给的任务,友军也终于赶到了。只是王成没有能回来。他勇敢地在山头牺牲了。”
武兆堤对编剧毛烽说,“你在朝鲜战场待了三年,把王成这个人物‘立’起来。”于是就有了“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经典一幕。
电影《英雄儿女》
王成的形象来自多位战斗英雄,有抱起炸药包跟敌人同归于尽的杨根思,但他没有说过“向我开炮”的话,武兆堤和毛烽是在战地记者洪炉的一篇报道里发现了说过“向我开炮”的两个原型,蒋庆泉和于树昌。
这两人都是部队的步话机员,肩负指引炮兵打击敌人的任务。据蒋庆泉回忆,那次任务他们连只剩了十几个人,最后退到碉堡里,他想冲出去拼命,被战友拦了下来,让他呼叫炮火。
50米、30米、10米,敌人越来越近,最后蒋庆泉向步话机喊,“向我的碉堡顶开炮!我们不撤了,就战死在这吧。”
蒋庆泉没有战死,他让炮弹震晕后被敌人俘虏。阵地丢了,这次战斗也被暂缓宣传。他的战友听见了那句著名的“向我开炮”,并迅速在军中流传。
两个月后,在另一个山头传来了同样的声音,这位步话机员就是于树昌,那次战役成功阻挡住敌人最后一次猛烈进攻,不久后朝鲜停战协议签定,于树昌的名字也开始在全国传播。
挑选王成的演员时,武兆堤力排众议地选择了个头不高、形象普通的刘世龙,他看重的是这个小伙子的当兵史。刘世龙9岁就跟着父亲、姐姐参加新四军,从小就在文工团长大,49年还在四川、贵州剿匪一年多,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老兵。
解放后,刘世龙被选送到北京电影学院,扮演过《董存瑞》里的通讯员,看了《英雄儿女》剧本,虽然“王成”在影片开始17分钟就牺牲了,但刘世龙做梦都想演好,为此他到部队体验生活,三四个月时间晒得黝黑。
和他一起下部队的还有在《平原游击队》扮演“游击队长”李向阳的郭振清,他在《英雄儿女》演团长,刘世龙说,“大郭是直爽的军人气质,说话随意,不拘小节,做事认真。”
郭振清
电影的外景地选在沈阳至丹东的路上,那边有像朝鲜的山形,本来打算去朝鲜拍,但听拍过《上甘岭》的人说,他们当年被“黑”了五倍的费用,就没再去。
王成牺牲的阵地是在本溪南芬找到的,那是一片老乡的高粱地,剧组把地炸了一遍,挖战壕、修工事、埋了108个炸点。实拍的时候,刘世龙端着十几斤重的苏式机枪在火海中穿越,他刚跑起来就想喊停,但想到眉毛和脸烧着了也死不了,就豁出去干了。
虽然炸点很多,但“向我开炮”那场戏一次就过了,回去的时候,刘世龙一身黑灰,脸上有灼烧的痕迹,头发、眉毛都有烧焦的地方,军装也烧出几个大洞,他不想弄脏剧组的车,就爬上道具车返回招待所。
电影上映后,刘世龙的“王成”成为那个年代的英雄化身,在朝鲜战场上,有太多和他一样其貌不扬的小个子战士,就像影片插曲《英雄赞歌》里的那段朗诵,“在中国人民志愿军里,有千千万万个王成”。
为了抒发更多人对英雄的崇敬,《英雄儿女》也同样需要一首插曲,可是武兆堤和毛烽写来写去,只有“中国人民志气豪,抗美援朝英雄多”这样的词,俩人果断停止了“创作”,和负责作曲的刘炽去拜访吉林大学中文系主任公木,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和《东方红》的词作者。
当时处于运动旋涡的公木担心写了也用不上,但三个人反复劝说,公木就想以最快速度写完,好尽快打发他们走。结果一晚上就写出来了,《英雄赞歌》就这样诞生了。
在只有样板戏高亢激昂的年代,《英雄赞歌》显得格外抒情和动听,在电影里唱响它的是文工团员王芳,她的扮演者刘尚娴是武兆堤委托谢晋导演在电影学院找到的,当时她刚毕业。在朝鲜战场,十几岁的文工团员们在战火穿行中长大,鼓舞了战士们,有一些人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1994年12月,刘世龙、刘尚娴一块儿到医院探望病重的巴金。看到自己笔下的“王成”“王芳”兄妹,巴金挥着双手不停招呼。刘世龙含着眼泪贴着巴金的耳朵说,“巴老,我是王成。”他还说了电影中的台词,“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刘尚娴也说:“我是王芳。”
巴金缓缓地说,“《英雄儿女》拍得好,我很喜欢,我看过好几遍。我没有把作品写好,是电影改编得好,导演导得好,你们演得好。我只是提供一个故事,电影把它的内容丰富了。”
遇水架桥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没有商业大片,《上甘岭》《英雄儿女》里的美国兵都是战士们贴着纸壳做的假鼻子演的,但演员手里的武器都是真枪,有一回越南电影代表团来长影参观,看到道具仓库分门别类的武器,感到很惊讶。
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等来了第一部抗美援朝题材的战争大片《金刚川》,在朝鲜战争最后阶段的金城战役中,为了守住一座至关重要的桥,志愿军同美军展开了生死较量。
电影《金刚川》
影片结尾,再次响起了《我的祖国》和《英雄赞歌》的旋律,在金刚川那座用生命筑起的浮桥上,完成了对一条大河和向我开炮最激昂与深情的致敬。
《英雄赞歌》(《金刚川》电影主题曲)
责任编辑:单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