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京剧艺术的“线”与“结”
作者:于学周
作为业余戏迷,迷恋戏曲近十年了,之所以看戏,其实与工作有关,我曾经主持一张小报的编务,读者以中老年为主,其中很多人喜爱戏曲,编辑部刚好有位具有专业知识背景的编辑,于是开辟了戏曲专版.这位同事借给我两本书,分别是“国剧名伶轶事”和“京剧资料汇编”。前一本的作者丁秉鐩先生是1930年代从事戏曲报道的记者,生在天津长在北京,从小泡戏园子,名副其实的京剧通,后一本由北京市政协编撰,作者都是行里名家,科班名角,史料价值极高。后来,我又买了齐如山和翁偶虹的专著来读.这些书籍,让我受益匪浅。
中国戏曲与欧洲歌剧虽皆属音乐戏剧的范畴,却有着不同的文化与哲学背景,是两种不同形态的舞台艺术.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一书中有言:“埃及、希腊的建筑、雕刻是一种团块的造型……中国就很不同,中国古代艺术家要打破这团块,使它有虚有实,使它疏通……中国戏曲的程式化,就是打破团块,把一整套行动,化为无数线条,再重新组织起来,成为一个最有表现力的美的形象。“宗先生一语道破玄机,中国传统戏曲正是“打破团块,化为线条”结构的典范,不分幕只分场,一场一场按情节发生的时间顺序排列而成,一般性的交代、非主要矛盾冲突的场次往往一带而过,而剧情关键处则浓墨重彩,将“线”打成“结”,不厌其烦,淋漓尽致.一出好戏,必须做到紧密处密不透风,疏朗处疏可走马。
程派名剧“锁麟囊”剧照
比如,程派名剧“锁麟囊”的结构可概括为“寻囊-赠囊-见囊”,呈“线-结-线-结”的串珠式结构,情节简单却极富张力.大幕拉开,通过家仆的对白,把一位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活脱脱烘托出来.随着锁麟囊出现,薛湘灵的出场,先是在幕后娇嗔的念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营造出浓浓的神秘感,加重了观众的好奇心.到春秋亭遇雨,薛湘灵慷慨赠囊,剧情出现第一个高潮.再到薛湘灵遭灾落难,在卢家为佣,伺候小少爷,因少爷顽皮得以重见锁麟囊,剧情陡转,一段“一霎时把七情俱已磨尽”唱出全剧主旨,让人唏嘘感叹,将剧情推向最高潮。
名剧“秦香莲”剧照
再如名剧“秦香莲”,结构大致可概括为“希望(寻夫)-失望(见夫)-绝望(铡夫)”,剧情层层递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杀庙”一场出现大转折,矛盾激化到了极点.最后四场,过场戏与重点戏呈“线-结”结构.第七场包公派王朝请陈士美过府为简单交代的串场戏;第八场开封府当堂对质,第九场皇姑阻挠,第十场国太威胁,其中秦香莲一句“杀了人的天”响遏行云,悲怆至极,令观者为之泪下,对全剧高潮更加期待,冲突一浪推一浪,一浪高过一浪,直至顶峰,最终包公铡了陈士美,还秦香莲以公正.这里是全剧高潮部分,“结”“结”相连,戏剧节奏愈来愈快。
经典剧目“四郎探母”剧照
京剧经典剧目的结构颇值得研究,“四郎探母”是另一个极好的例子,这出大戏的结构是一个隐形的“十”字,剧情通过杨四郎一天一夜出关探母和十五年悲欢离合的交叉,“结、线串珠”上,更具代表性.这出戏,分“坐宫”“盗令”“过关”“见娘”“回令”几个阶段,按现在的版本演出,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虽说五个阶段对于戏剧内容而言都不可缺少,但彼此之间笔墨分量却相差很远.例如“坐宫”一折,铁镜公主问清楚了杨四郎忧伤的原因,答应替他去盗令,戏剧功能仅为情节展开的一个铺垫,或者用西方戏剧术语说,是“情境(时空环境、人物关系、事件缘由)的设置”,本是可以简要交代的一场戏,然而演出时间用了五十分钟左右,占全剧时长约三分之一。再如“盗令”,萧太后自叙家门的抒情性唱段,与公主盗令情节的时间比大约是二比一,明明前段仅是一个新出场人物的叙事性介绍,故事情节的关键部位在后段,却是前段笔墨重,后段简约带过.这个比例是演员与观众长期磨合相互适应的结果.京剧是“角”的艺术,早期萧太后的扮演者是艺术大师尚小云先生,他气场足,唱得好,这就成了观众欣赏此戏不可或缺的“结”。“见娘”可谓该剧情感高潮所在。老生、老旦的若干唱段经过谭(富英)、马(连良)、李(多奎)几位艺术大师的演绎,字正腔圆、情真意切,余音绕梁令人百听不厌.这个剧目集中体现了京剧戏剧结构不仅按照矛盾冲突的需要设置“结”,还会在演员表演出彩的地方设置“结”。“坐宫”之“对唱”,“盗令”之萧太后的“唱”,“见娘”之四郎、佘太君等人物的“唱与做”,“回令”之四郎、公主的“唱、念、做”,其间丑角的插科打诨,都是这部戏的精彩之处,所以在场面上大肆渲染。应该说,所谓的“彩”,是几代京剧名家近百年打磨的结果,尤其“四郎探母”是合作戏,名角荟萃,合作者都是大腕,所以谁也不甘逊色,于是造就了这些出彩的“结”。
完美的戏曲结构,教给我许多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技巧,我参与完成的纪录片,很多地方受益于戏曲.京剧的经典剧目历经岁月磨砺,博大精深,就像唐诗宋词一样,永远在文化长河里涌动着精彩的浪花。
(作者简介:于学周,资深媒体人,业余戏迷。)
责任编辑:单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