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09年,志愿者在长沙为老兵们组织的一次聚会。如今,照片中的老兵已全部辞世。照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从1197位到575位,这是一个特殊群体2018年到2020年的人数变化。
据公益组织不完全统计,两年多来,仅在湖南,已有622位抗战老兵离世。
几天前,志愿者老鱼找出一张旧照片。那是2009年在长沙,27位中国远征军老兵在“湖南老兵之家”的帮助下聚会,拍下的纪念合影。今年8月27日晚,照片里的老兵黄天离世。
“至此,照片中的长沙籍远征军已聚齐在天堂。”老鱼在朋友圈里写道。
对老鱼和志愿者们来说,世界上最残忍的就是时间——他们面对一群平均年龄95岁的抗战老兵,他们为每一位老兵留下手印,妥善保存;有时,他们反复寻找艰难确认了老兵住址赶到当地,老兵却在前一天离世。有时,因为老兵双手都已佝偻蜷曲无法伸展,印在纸板上只有五个点……
他们与时间赛跑,因为牵住英雄的手,才能记住来时的路。
▲这是鞠文业老人(中间坐者)在志愿者帮助下按下自己的手印。
铭刻:一方手印就是一份荣光
2015年8月,湖南平江县城关镇铁道巷123号一户寻常人家里,86岁的老兵鞠文业将右手掌郑重其事地贴合在纸上,摁下一个鲜红的手印。待印痕晾干,志愿者苏东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包里,不舍得折叠。
鞠文业1944年在山东入伍后,被分到八路军胶东军区14团。当年下半年,他在山东多次参与对日作战,身上留下了8个弹痕。他当时的副排长是著名的抗日英雄任常伦,当年,十几岁的鞠文业在子弹打光后与战友们一起和日军拼刺刀,亲眼目睹了任常伦的壮烈牺牲。
留手印那天,是苏东第一次见到鞠老。老人动情回忆起当年的故事,眼含热泪。他说,能成为“任常伦英雄连”的一员,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光荣。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亲历者讲述八路军在正面战场上的战斗。”苏东说,留下这个手印时,他觉得自己是在收藏一份宝贵的光荣。
此后,鞠文业被纳入“湖南老兵之家”的关爱对象,苏东常常会去看望他,每逢中秋、端午和春节,总要陪着老人说说话。2019年,鞠文业去世。
▲老兵阳洪隆手印。
老兵阳洪隆的左手手印能清晰辨认出中指和大拇指残缺。18岁的阳洪隆参与了雪峰山会战,英勇负伤;老兵钟振权的手印只有八个手指,在安徽与日寇作战时,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被炸断,成为“八指英雄”……
▲志愿者在为钟振全老兵拓印手印。
“湖南老兵之家”的志愿者们寻遍三湘四水,就为尽可能多地拓印下老兵手印。他们与时间赛跑——有时,反复寻找艰难确认了老兵住址赶到当地,老兵却在前一天离世;有时,因为老兵双手都已佝偻蜷曲无法伸展,印在纸板上只有五个点,他们就换成最柔软的纸,尽量让纸张与手掌有更多接触。
“我们一直在想办法为抗战老兵留下一些印记。最开始想出影集,可是考虑到经费的原因,我们决定留手印。”“湖南老兵之家”负责人老鱼说,留手印是既有纪念意义、又“花钱少”的方式,“我们的经费很宝贵,每一分钱都要直接用在老兵身上。”
2018年,老鱼带着1207份老兵手印来到四川,将它们捐献给建川博物馆。此后两年,收集老兵手印的努力仍在持续,如今,“湖南老兵之家”已收集到1345个老兵手印。
每一纸手印,都是一份荣光。
牵手:给老兵的暮年增添温暖
志愿者苏苏脑海中,有个画面挥之不去:深秋的阳光里,96岁的老兵陈德兴坐在自家晒谷坪里,目光定定地看着志愿者们忙忙碌碌,一栋崭新的房子一点点垒高,他的身后,是因一场大雨而开裂的黄泥老屋。
▲老兵陈德兴在住院期间。
2015年6月,“湖南老兵之家”的志愿者在长沙县黄花镇银龙村寻访到96岁的陈德兴老人。他是国民革命军第88师的迫击炮连战士,这是电影《八佰》讲述的那支队伍。
当时,陈老身患重病,家境贫寒,带状疱疹等疾病的折磨让老人痛不欲生。志愿者们将他从村里接出来,老鱼多方联络沟通,中南大学湘雅医院为陈老打开了绿色通道,为其诊治;短短一个半小时,志愿者为老人募集到17000多元善款用于医疗救治。
住院的二十多天里,因为陈老家人稀少,请不起护工,志愿者们主动排班,轮流照顾陪护。值班最多的是年轻志愿者小林,她给老人喂水喂饭、洗脚擦身无微不至。陈老说,小林比亲孙女还要亲。
与此同时,老鱼、苏苏、小林等人又想办法筹资,开始给一辈子没住过砖房的老人盖新房,打地基、搬砖头、运木材、搅砂浆……整整三个月,陈老坐在晒谷坪里,满怀希望地看着房子一点点“长”起来。
可那天,却是陈老生命中最后一个夏天。在新房完工的前9天,陈德兴去世。
今年8月,《八佰》上映。在电影院观众席上,老鱼泪流满面。他的泪点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电影中有个镜头,四行仓库得到一些物资补给后,有战士用一个猪腰子型的饭盒喝酒干杯。看到这,他的眼泪奔涌而出,止也止不住。他想起五年前,在陈老家中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饭盒,那是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唯一能与当年的德械师挂上钩的物件。“刮痕累累的军用饭盒,是陈老一生光荣时刻的见证。”老鱼说。
▲老兵陈德兴使用过的饭盒。
也是在2015年,老鱼和志愿者伙伴们从湖南出发,将病重的91岁老兵庹长发送回了老家重庆。
1949年,军官易祥随国民党败退台湾,行前,他将妻子和一双幼子托付给自己的勤务兵、时年25岁的庹长发。易祥请求庹长发照顾其妻小。
这一等,就是66年。易祥没能再回来,庹长发就在易祥的老家湖南邵阳县,照顾了易妻和两个孩子一生,终身未娶。直到2015年,病重的他告诉“湖南老兵之家”志愿者:“离家77年了,想回家看看。”
“湖南老兵之家”面向社会征集了一辆房车,让庹老在路途中可以躺卧,车行600余公里,回到重庆彭水县。在路上,庹老告诉老鱼,老家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小时候经常吃,如果能再吃一口,这辈子的心事就了了。”
回家的深秋,正是柿子成熟的时候。到了村里,老家的房子早已不在,可一棵亭亭如盖的柿子树却映入眼帘。志愿者们赶紧找来长竿,打下几个柿子。老鱼半跪在轮椅边,喂庹老吃柿子,老人吃下第一口,就泪流满面。
回家三个月后,庹长发离世。
除了一纸手印,采访中,这样关于“暮年心愿”的故事还有许多,一些故事跑赢了时间,还有一些故事,成为永远的遗憾。
“时间太残忍了。”志愿者苏东说,“我只想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
追寻:不能让英雄湮没在红尘深处
“湖南老兵之家”的成立,源于一场猝然的告别。
2005年,这个公益组织的雏形——一群走村串巷的驴友,在湖南岳阳的深山里结识了曾参加第三次长沙会战的老兵潘振华。
当时,老人已失明了15年。他会在腰间系一根长长的绳子,将另一头绑在家里,摸爬到山上捡柴,再拉着绳子回到家中。志愿者们发现了老人,给他送去米、肉、油等。老人有一个儿子,已搬到山下居住,可他不愿随儿子下山,家人只能不时上山探望。
原来,在新墙河一线的一场战斗中,潘老所在的连队拼死抵抗,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他就是其中之一。战友们都牺牲在了那座山上,老人决定要留在山里,为战友们守灵。
2008年,驴友们再去看望潘老,却得知他已经去世。因为在一次出门时,腰间的绳索断了,他永远地倒在了山里。
潘老的离开,让悲痛的驴友们决心把分散在各地的志愿力量整合成一个正式的公益组织,在老兵有生之年给予他们更多关怀。“湖南老兵之家”,就是在那一年正式成立。
到2010年,自发加入的志愿者已遍及三湘四水,志愿者网络延伸至湖南绝大多数区县。
他们与民政部门等单位联系,通过数据比对,去寻找每一个乡镇、农村里,耄耋之年的老人,对1945年之前已满14岁的老人进行入户寻访,同时借助媒体发出寻找老兵的信号。
志愿者的足迹走过地处偏远的农村,和人迹罕至的深山,敲开许多陌生人的家门。到2015年,他们在湖南找到在世抗战老兵1960人。
在“湖南老兵之家”准备的各种物资、慰问金等礼物中,老兵们无一例外,最喜欢的是一件价格低廉、印着“抗战老兵”四个字的T恤。
志愿者蓝冰说,相比于物资与慰问金,老兵们最在意的是对他们的认可与尊重,“有的老兵,T恤都洗得发白了还是穿着。有的不敢洗,怕一洗字就没了。还有的老兵,天气很凉时还穿着短袖T恤,家人怎么劝都不肯加衣,因为不想‘抗战’两个字被遮住。”
垂暮之年的老人,对烽火连天的那段回忆,有微小而执拗的坚持,那是他们最最珍视的光荣。苏东说,关爱老兵的志愿者们所做的,就是去守护这份光荣,并让更多人知道。“我们这个民族从不缺少英雄,不让英雄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是我们每个人应尽的义务。”
▲抗抗(黑衣男孩儿)照顾老兵。
老鱼的儿子刚满17岁,小名叫“抗抗”。13岁那年,在父亲的帮助下,抗抗在母校长沙市一中成立了湖南省第一个关爱抗战老兵少年组织——“湖南老兵之家”抗抗爱兵班。抗抗和一些“00后”的同学一起,全年照管五位“20后”“30后”老兵,如今还有两位健在。
对老鱼来说,让年轻一代与英雄牵手,去倾听和铭记历史,无疑有更深远的意义——记得亲,记得痛;知来路,识前途。(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袁汝婷 周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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